大秦凯撒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三国][曹郭] 经冬

慢半拍的铃铛:



 


 


曹操第一次见到郭嘉,是在一个忙碌的冬天。


上一个冬天他忙着平定兖州。上上一个冬天他忙着折腾吕布。有的人曾经在他身边,后来跑掉了。有的人带着一身本事来投奔他,转眼便被他派往别处弥补空缺。当他终于把颠沛流离虚弱不堪的朝廷安顿在许都后,他蓦然发觉,自己身边又缺人了。


新拜的尚书令大人看来也是很忙的,推荐来的人在信上只有个名字,低调地夹在一堆军国大事中间,连脑补的线索都少得可怜。曹操只好朝着戏志才的方向去努力,可当这个叫郭嘉的年轻人搓着双手向他走来、目光深情地锁住屋里的炉子而不是他的时候,曹操意识到,自己错了。


 


直到第二年开春后很久,在一个春光荡漾、暖意融融的日子,曹操才发现郭嘉的身材其实比之前看到的要高一点。郭嘉当然不是故意的,但冬天里他实在缩得太紧了,难免显得矮,再加上身上裹得太厚,导致曹操在接见他的时候他坐下都有些困难。当时曹操很大度地朝炉边的位子一指,郭嘉露出的满足神情让曹操以为他下一刻就准备摆好姿势睡了。


郭嘉没有。


他慢吞吞地坐好,把手插进袖子里,又往炉边扭了扭,然后两眼晶亮、特别真诚地对曹操说:


“曹公,你好。”


 


这个情景在此后的许多个冬天里反反复复地出现,无论在现实还是在曹操的梦中。缩手缩脚缩着脖子的郭嘉看上去有点萎顿,但当曹操问他要茶还是要酒时,他面部表情的变化令他整个人的气场都焕然一新:“茶美,酒更美!”


 


第一杯酒敬天。


第二杯酒敬地。


第三杯酒姑且敬敬皇上。


第四杯酒必须敬敬曹公你~~


至于这第五、第六、第七杯酒嘛,嘿嘿,咱得祭奠一下各路诸侯。比如张济、袁术,还有吕布。


曹操仰天大笑:“可是张济太素,袁术太酸,吕布下肚吃不饱。奉孝,你太小瞧我了!”


郭嘉已经有了醉意。他的腿歪了,身体斜了,胳膊也舒展开了。他一把抓住曹操的前臂,让曹操得见方才藏在衣袖下的那截骨感的手腕。曹操被郭嘉盯住。郭嘉眼里传达的情绪像酒,清冽却火辣,没有同等胸怀和自信的人,很难领略到那一瞬间迸发出的张扬狂放。


“主公,”他脱口而出,“决战就在官渡!”


 


漫漫冬夜,围炉对酒,这本来是温馨和谐的场面,但到了郭嘉这儿就被弄得乱七八糟。面试结束后郭嘉从曹操的会客室里出来,奔放的笑声恨不得飘出八百里开外。曹操倒是很正常,毕竟逢人献宝这种事他已经驾轻就熟,不是头一回干了。


 


*


 


曹操出发征张绣时说,他去去就回。他没有食言,真的去去就回了。回来以后嗓门粗大了点儿,动作粗暴了点儿,每顿饭都吃得特别多,所以体格也更粗壮了点儿。身边的人看在眼里却不敢问,因为传说曹大人哭典校尉时的模样相当狰狞,看过的人谁也不想再看第二次。郭嘉听到这些八卦颇觉喜感。尽管今后他有的是机会,但这时他初来乍到,还没见识过曹操哭丧。


郭嘉决定给曹操顺顺毛。曹操闹出这么些动静不是被张绣气的,而是另有原因。


郭嘉把各种可能性过滤了一遍。果然,曹操一看见他,劈头就问袁绍。


 


“哦,”郭嘉把过酒盏为自己斟了一杯,眼底笑意蠢动,面上一本正经,“主公你胜过他不止一星半点儿,何必这样担心……”


曹操嘿嘿一笑,虚心请教:“文若讲了四条,你却说了十条,不觉得有些过分?”


郭嘉咂了咂嘴:“原本四条已经足够了,只不过我看主公你好像意犹未尽,要是你确实还没有听够,我倒是不介意再讲十条的。”


曹操对此不置可否,因为他已经欢乐得说不出话来了。


“……那么奉孝,如果咱们活捉了吕布,你认为他能否为我所用呢?”


郭嘉敛了笑。这是曹操头一回见到他性情中那份没心没肺的冷漠。郭嘉的热情很多,也不乏怜悯,只是他从来不屑于伪装。他愿意给时唯恐给得不够,可不愿意给时哪怕给得再少他也嫌多。


“杀了。”曹操听见郭嘉轻描淡写地说。


杀了。这也是很多人命中注定的结果。


 


这一年冬天曹操身边多了一个许褚。居心叵测的人经过他面前时都要哆嗦一下,就像他们从前在典韦面前哆嗦一样。但郭嘉经过他面前时却要哆嗦很多下,因为这位壮士穿得太凉快了,郭嘉光是看看他就会冷得浑身发抖。


 


在宛城祭奠典韦时许褚跟着哭了。曹操的情绪无论喜怒哀乐都感染力极强,令许褚因为那位素未谋面、惨烈殉职的同僚而感受到壮士相惜的深切哀伤。


曹操哭够了,转过身来看着被自己虐得涕泪横流的群众。郭嘉立于他们当中,虽然依旧习惯性地缩着身子,却在其他人都哭倒的情况下显得格外挺直。他对曹操笑了一笑,淡淡的笑容不合时宜地突兀,将曹操一脚踹回他们眼下所处的这个时空。那就好像是从噩梦中醒来,一眼望见桌上亮着的烛火。曹操明白他这个笑容的意思。那意思是说:主公,既然哭够了,咱们就回去办公吧。


 


“……袁术有什么动静没有?”曹操递了块帕子给还在抹脸的许褚,看着郭嘉。方才的笑容还盘桓在郭嘉的嘴角,他拢了拢袖子,缓步走到曹操面前:“他在联络吕布。”


曹操冷哼了一声。想了想,突然大笑起来。他这笑声比郭嘉脸上的笑容更加不合适宜,让许褚和一旁的夏侯惇不由愣住。但更惊悚的事情还在后面。只见郭嘉惋惜地摇了摇头:“皇帝,不过是非利即害的存在。想当皇帝不是你的错,但千挑万选选了个百害而无一利的日子,就是你的不对了。这聪明劲儿,主公你就算争破头也争不过他的。”


他说完以后就发现夏侯惇的独眼正如刀锋般锐利地瞪着自己。但夏侯惇没有说话,因为曹操替他把想说的说了:“奉孝,你这是大不敬啊。”


郭嘉又笑了笑:“是。听凭主公发落。”


曹操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夏侯惇一眼,迈开步子向前走,走得威风凛凛壮志凌云。


“嗯。我是要罚你。连名目都想好了——军师祭酒!没得商量!”


 


*


 


于是,第二年的正月里,郭嘉领去了曹操为他发明的这个官职,军师祭酒。


这是一段吃着火锅唱着歌的日子。开春之前,曹操最频繁的娱乐就是叫郭嘉过去陪他吃涮锅喝小酒。尽管这项活动严重分工不均,但两个人都乐在其中:郭嘉负责吃菜喝酒,曹操负责讲话。曹操眉飞色舞地陶醉在自己那些五颜六色的少年往事里,郭嘉的点评虽然犀利却又少又含糊,因为他的嘴里塞满了东西,还不时打断曹操嚷嚷着酒没了,可是曹操很开心。你把同样的故事分别讲给一百个人听,却只有一个人能回报给你最多的快乐。曹操发现,这个人就是郭嘉。


 


这一年的冬天郭嘉大病了一场。在那之前曹操血洗了彭城,但郭嘉的风寒和屠城并没有什么关系。大军驻留彭城期间曹操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言语,阴沉的压迫感取代了攻城拔寨的成就感,就连曹操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五味杂陈的心里究竟是哪种情绪更多一些。


但郭嘉知道。对于曹操的内心,郭嘉甚至比曹操知道得更清楚——这是曹操花了些时间才明白的事。他的豪情,他的忘形,他的宽容,他的恶毒,他的理想,他的野心,包括他心中最阴暗的角落,郭嘉全部认识了,接受了。因此,无论曹操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郭嘉都不会感到惊奇。


 


郭嘉去找曹操时,正碰上荀攸从里面出来。荀攸的脸色不太好,曹操的脸色不太好看。郭嘉没有见过初平四年的曹操,自然不曾感受过出现在曹操身上的如此强烈的杀气和恨意,但是郭嘉表现得比所有人都淡定——实在是太淡定了,以至于他出现时曹操都怀疑外面不是尸横遍地而是绿草如茵,这家伙方才踏青归来。


 


“主公,”发表意见时郭嘉的声音总是清亮稳定,不带丝毫犹豫,“是时候攻打下邳了。”


 


曹操点了点头,想了想,欲言又止:“奉孝,你过来。”


郭嘉上前几步,来到案前。


可曹操突然又笑了:“嗯……好了,你去吧!”


 


郭嘉的眼里笑意浮动,没再说什么,抬脚便走。


 


郭嘉花了几步路的工夫治愈了曹操,可他自己的病却拖了近两个月才好。生病的原因是雨中散步——那段时间他和荀攸都特别喜欢下雨时到河边去散步。然后,郭嘉病倒了,下邳被淹了。


 


下邳城中有故人。冬天的雨水着实冷。曹操望着霏霏冷雨中的兵士和俘虏,听着郭嘉在一旁轻咳,不由觉得心中飘飘忽忽没有着落:


“你不该来,该回去躺着。”


“我想看看主公今天是否有所收获。”


“吕布不能留,这可是你说的。”


“没错。陈宫、高顺留不住,但是,”郭嘉顿了顿,似乎在做最后的确认,“张辽必降。”


“你怎么知道?”曹操很是惊喜。


“咳咳……”郭嘉用袖子松松地掩口,“我算命,一向是很准的。”


 


也许郭嘉真的会算命,但这一次确实不是。他只不过是刚才在路边多看了几眼绑着的张辽而已。而那一刻张辽正看着高顺。一个处于巅峰时期的年轻将领,在成为俘虏后用那样平静的诀别的眼神看着曾经和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郭嘉知道,张辽要降了。


 


张辽在曹操面前跪下时,曹操的眼眶还有点儿红,但他下一刻就笑了起来,这让张辽的心中感到迷茫。这时的张辽还不了解悲喜更迭过度迅速的曹操,也不了解站在曹操身边的那个看上去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的郭祭酒。他只知道在乱世中一个人能保全的东西很少。钱财,性命,忠义,理想,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奢侈品。他看着吕布杀死丁原,看着董卓烧掉了洛阳,又看着董卓被吕布杀死。他不能不佩服高顺,但他体会不到高顺所坚持的那份忠诚。他跪在曹操面前,镇定得不像一个降将,疏离得像是一个过客。但是曹操不在乎,郭嘉也不在乎。那晚的宴席上郭嘉找到张辽,一边抱怨着因为生病所以不能饮酒,只好以茶代酒,一边微微摇晃着身体像喝醉了似的抓住张辽的胳膊。


“文远……”


张辽这才看出来,这个人此刻的心情其实是很好的。


“文远,”郭嘉对自己的自来熟不以为意,“跟着主公好好干。”


“好男儿志在四方,”他看着张辽,“但家只有一个。”


 


*


 


张辽把曹营当成了家。关羽没有。这令曹操很头疼。出发去白马之前他问郭嘉,点将时要不要带上关羽。郭嘉哈哈一笑:“主公你不是已经纠结好久了吗?一旦立功,云长他就是要走的。既然你不肯杀他,我倒觉得,长痛不如短痛。”


 


曹操沉痛地点了点头。片刻,又说:“奉孝,这次你就别去了。”


他本来以为郭嘉会坚持,可郭嘉当时的表情就和如今听到老板宣布上班可以随意摸鱼时的白领没什么两样。曹操拿他没有办法,但曹操定下了心。如果此战凶险,郭嘉是一定会跟去的。


 


曹操带军去了白马,又从白马一路折腾到延津,回营时独不见郭嘉的影子。好不容易把事情处理完了,他亲自光顾,却发现此人竟在一堆书卷中睡得正香,有些日子不见,养得白胖了点。


曹操把他拍醒:“我这些书可还好看?”


郭嘉抹了把脸:“还成。云长没了?”


曹操点头:“颜良、文丑也没了。”


“可喜可贺啊,”郭嘉松松垮垮地笑道,“孙策也没了。”


 


两军僵持。刮腥风,下箭雨。关于军粮的储备曹操下了死命令。他谁也没有告诉,谁也不敢告诉,虽然他怀疑贾诩一早就看出来了,但贾诩是何等聪明的人物,头头是道把自家主公夸奖了一番,直到最后也没去捅那层窗户纸。


 


郭嘉也知道了。他料到了。而且,就算他没料到,他也有的是机会从曹操那儿看出来。


这天午饭时曹操出来巡营,走到郭嘉处,郭嘉正在唏哩呼噜地扒饭。曹操凝视着郭嘉的饭碗及其主人的吃相,一个没忍住就肉麻兮兮地叮嘱了一句:“多吃点儿……”


郭嘉很想笑,但这时只顾着笑却不为主公分忧似乎太不厚道。于是他向曹操招了招手,示意曹操附耳过去:


“饭这玩意儿,要吃大家一起吃,要不吃大家就都别吃,还怕饿不死谁?”


 


曹操正琢磨着怎么让袁绍也吃不上饭,荀攸来了。没过几天许攸也来了。曹操很高兴,后果很严重。他在冬天的官渡放了一把火,熊熊火焰照亮的是一统天下的未来。仲德文和老谋深算,公达文若正值壮年,文远奉孝还很年轻。他不缺时间,不缺人才,不缺力量,他实在没办法不进入事业上升期。


 


许攸是个聪明人。他太聪明了,聪明得自认为没有其他聪明人可以和他相提并论,聪明得甚至跨越了聪明和愚蠢的界线。他不知道其实在他死后曹营又出了一个从某种角度来说和他旗鼓相当的聪明人,那个人的名字叫杨修。


 


许攸把曹操的小名一直叫到了邺城。过去的两个冬天郭嘉跟着曹操征战,身体吃不消,小毛小病愈加频繁,到了邺城终于扛不住了,又大病了一场。曹操本来觉得春天回暖,正好让郭嘉休养,夏天太热,干脆让郭嘉懒着,秋天转凉,是容易发病的季节,冬天他郭祭酒最好哪儿也别去,赐他一个炉子和一个被窝,回家睡觉去吧!但郭嘉似乎偏要违背人类的生理规律,夏天一过就来了精神,不是说“主公~袁本初死了现在该轮到他儿子了”,就是说“主公~咱好久没吓唬刘表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来个一箭双雕?”结果,邺城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他却窝在车里咳嗽。


 


许褚和张辽他们都管郭嘉叫军师。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称呼,武将们对荀攸贾诩和程昱也是这么叫的,周全些的人见到比自己年长的军师还会行个礼。唯独许攸不曾享受过这种待遇。他来到曹营的时间不长,虽然总喜欢把“阿瞒”挂在嘴边,却没有资格和机会去吐槽同辈的谋臣,就像原来他在袁绍手下常做的那样。不过,他可以在武将们和郭嘉的身上出出气。对于郭嘉这个年纪最小又病病怏怏的年轻人,许攸既看不出他有任何亮点,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在曹操和其他人的眼里如此有亮点。


有一次曹操开会,郭嘉来迟了,不等他坐下,许褚已经把许攸边上的火盆子挪到了郭嘉的座旁。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声不吭地办好这件小事,转身踩着重重的步子向外走。曹操眯着眼睛欣赏完全过程,直到他快走到门边,这才开口把他叫住:


“哎~~仲康啊,你这也太不像话了嘛。子远他也是很怕冷滴,还不快去再搬个火盆子进来!”


 


直到脑袋落地许攸也没有醒悟,他其实和关羽一样,都不曾真正踏入过曹营的大门。那是一个无论以他的智商还是情商都无法理解的地方。他可以料算曹操家里的粮食,却看不透曹操那层次过于丰富的内心。


 


许攸最后一次坐在曹操的营帐中开会是在邺城的城外。郭嘉告病没有来,但曹操派去探病的人却捎回一句话。


“郭祭酒问,主公还记不记他上一次病得这么厉害的时候——”


传话的人还没说完,曹操就笑了,荀攸也笑了。许攸根本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建安九年,曹军像当初灌下邳一样灌了邺城。因为许攸的死,许褚挨了一顿军棍,但他仍然挺直地站在曹操身边,并且在郭嘉过来开会时给他搬火盆子。


 


*


 


郭嘉的病总是好得很慢。大夫说,要根治须先戒酒。曹操担心他做不到,但郭嘉说不喝就不喝,真的再也不喝了。平定冀州后的庆功宴上他没有喝,来年封赏武将们的宴会上他也没有喝。带兵的人喝高了难免话多,有几个拽着郭嘉不依不饶:“郭军师一口酒都不跟咱喝,好惜命哟~~”


那时张辽正站在一旁,便替郭嘉把酒喝了。郭嘉笑眯眯地看着新赐封的荡寇将军:“文远,心安不?”


张辽沉默地点了点头。


 


八年前,也是在这样的筵席上,这个人说:文远,家只有一个。现在张辽懂得了。


有牵挂的人才会惜命。但有牵挂的人更会舍命。为了他和曹操共同看到的那个未来,郭嘉什么都可以舍下,区区几坛美酒又算得了什么。


张辽托起酒杯,稳稳地端住,说:“军师,我敬你。”


 


曹操为了征乌桓准备了将近一年。他把该平的反贼都平了,该收的粮食都收了,该挖的水渠都挖通了,然后带着大军上了路。他们走到白狼山时正是初秋,可所有人都以为已经到了初冬。郭嘉躺在车里起不来,曹操去看他:“奉孝,我们上山,你在山下等着。”


郭嘉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曹操可以清晰地听到从他胸肺间传出的杂音。对曹操的提议,郭嘉不置可否:“主公……我有话,要跟张将军讲。”


曹操下了车,把张辽叫来。张辽在车里等了很久,等郭嘉咳爽了,才听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文远,你只需,做一件事。”


他直直地看着张辽,如果不是他们都算不上年老,那样子倒颇有点托孤的味道。


“砍了蹋顿。”


 


如郭嘉所料,曹操固执地将他留在了山下。曹操没有去听郭嘉对张辽说了什么,但当张辽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请战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


 


蹋顿的人头一落地,曹操便派人飞马下山报知郭嘉。郭嘉似乎是放了心,放心得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到柳城。到了那儿,他总算不用在车上颠来颠去,还可以安安静静地喝点热粥,吃点干粮。但这时的郭嘉吃起东西来很艰难。他倒不是嫌那些东西难吃,也不是吃不下去,只是吞咽的时候比较痛苦,总忍不住要皱眉。后来曹操看不下去了,就说,你别吃干粮了,多喝点粥吧。郭嘉立刻抱紧了自己的饭碗,惊惶不定地瞪着他:“主公,咳咳……厨房又不缺你那一口,你怎么还惦记着咱碗里的哪~!”


曹操哭笑不得。


郭嘉顿了顿,收起玩笑的表情:“你去忙吧,我自己慢慢吃,多吃才能有力气。”


这话让曹操浮起的心稍稍回落,却并不轻松。


郭嘉向来知道他的所虑,但他也知道,这次郭嘉已经尽力了。


 


在从柳城回去的路上,曹操最后一次看望了郭嘉。那时郭嘉缩在厚厚的被子里,他辛辛苦苦攒起来的力气都被病痛耗尽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抬起眼睛望着曹操,试图安慰这个虽然打了胜仗,脸上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的男人。


“主公……兵贵神速,进军要神速,退军更要神速啊~~”


曹操笑了笑:“大不了把马杀了。你别担心。”


郭嘉微微颔首,又说:“主公……别忘了下一个目标,是荆州。”


 


曹操沉默了。他想利用这沉默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他做不到。于是他匆匆说:“奉孝,你好好休息,我再来看你。”说完起身便走。


“主公……”郭嘉的声音微弱,柔和,带着难得的动摇,那声音让曹操不假思索地回过头去,他甚至都来不及思考是否会因此暴露自己的失态,就已经看到了郭嘉的笑容。


“……主公……你别来了……”


 


曹操跳下那辆马车,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他大步地向前走,仿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有那眼泪默默无声地从眼中涌出来,在糊满砂子和风霜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污脏凌乱的泪痕。


郭嘉这辈子把什么都看得通透,连生死也看作云烟。然而在临走之前,他却无法确定自己能否承受与曹操的离别。


 


曹操翻身上马,举目四望,这才意识到张辽还在一旁,将士们还在等他下令。


可是他没有命令可以下达。


他只想说一句话。


 


“只有奉孝知道我,”他哽咽着,用力地吸着鼻涕,“只有奉孝知道我……只有奉孝!”


 


两天之后郭嘉合了眼。直到入殓,曹操也没有再去看他。但曹操把其他人都叫了过来,大家以为他要秋后算账,哪知他却是为了开展自我批评。


 


“你们说得对。我再也冒不起这个险了。”


 


*


 


建安十三年的冬天,曹操迎来了郭嘉的第一个忌日。他输掉了原本打算用来祭奠郭嘉的战役,既没有酒,也没有肉可以作为祭品。他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怀念,因为他正忙着逃命。


 


张辽把那团烤得热乎乎却形状莫辨的东西递过去的时候,曹操想也没想就塞进了嘴里。他用力地咀嚼着,像是要把心头痛咬碎、嚼烂,混着眼泪一起咽下去。但他没有流露出哀伤,也没有掉泪。那张脸上的表情张辽太过熟悉。那是想要活下去的人才会有的饥渴与执着——中箭倒下的士兵,即将被填埋的战俘,在这乱世中如朝露般倏然消逝的生命,还有,卧于柳城病榻上,一口一口咽下稀粥的郭嘉。


 


曹操并不在意。在极端的困境中他反而能够镇定下来。他是乱世的奸雄,他是面前这些人的主公。即使惨败如此也不足以击垮他的意志。身体崩溃了,狠劲儿和豪情还在。大军崩溃了,重振军威士气还会回来。粮食吃光了可以再种,地盘丢掉了可以再抢,就连儿子死了也还可以再生。这些都算不了什么。赤壁之后,他还要继续驰骋沙场。


他伤心,他愤怒,他恐惧,他疯狂,他可以哭,可以骂,可以杀人,可以屠城,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不择手段宣泄情绪,然后再仰天大笑,让一切统统过去。


 


唯独有一件事。


 


失去了郭奉孝,他将独自扛过余下的寒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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